李金桃

記憶是遞進的,我總是用一個記憶尋找另一個記憶。比如17歲那年,我忽然想起6歲某一天的情景。比如現(xiàn)在,我又想起17歲時認識他的情景。

6歲以前,我在冰天雪地的壩上草原生活。冬天,壩上草原出奇的冷,只要下了雪,不入春,就沒有消的時候。壩上草原本來蒼茫,一下雪,滿視野一片白,愈加蒼茫。不下雪的日子,刮風,飛雪遮擋著人的視線,門外大街上,別說是人,就連狗和貓的影子也沒有。沒事干,左鄰右舍就聚到一起聽劉叔講書。我家暖和,自然就成了左鄰右舍聚集的場所。父親是個熱心人,也是個最愛聽故事的人。他每天早早起來生爐子,待鄰居上門時,火已經(jīng)燒旺,爐蓋燒得通紅。有時,半個爐筒壁都是紅的;馉t上,一壺熱水正待燒開,火爐下的炭灰里埋著一堆將熟的土豆,已經(jīng)烤得焦黃。左鄰右舍簇擁著劉叔一來,父親就用爐鉤把土豆鉤出來,再給每個人沏一大瓷碗茶。大家邊吃燒土豆邊喝茶邊聽劉叔講書。

劉叔不僅文采好,還能寫一手飄逸的毛筆字,村里人寫信寫對聯(lián)都找他。最主要的是,他愛讀書, 《三國演義》 《水滸傳》 《紅樓夢》,從我記事起他就講。他講這些時不看原著,從標題到內(nèi)容,能一字不落地背出來。面對一伙農(nóng)民聽眾,劉叔說一段原著,就用家鄉(xiāng)話翻譯一段,有時,還會夾槍帶棒用一些通俗的甚至是粗俗的話翻譯,引得一屋子人大笑。

有一天,劉叔開講 《紅樓夢》。劉叔一講 《紅樓夢》,父母就把我們幾個孩子攆到鄰居家,講完以后才讓我們回來。我們回來時,劉叔正跟一伙人聊天,說他四閨女嫁到了大同云岡礦,一個很富裕的地方,白面饅頭吃不完。他還說云岡礦有個云岡石窟,他近期讀了好多云岡石窟的資料。接著,他就給大家講起了云岡石窟。

劉叔一連講了大半天,越講越興奮,從曇曜五窟講到三世佛……講到三世佛的面相時,他突然說三國里面某個人物 (我忘記是誰了)面相豐圓,高鼻深目,有云岡石窟三世佛之風。他講到北魏遷洛時,屋里睡倒了一片——劉奶奶、許奶奶、任奶奶,三位老太太疊羅漢似的睡在我家大炕上,劉叔說她們的睡姿好像中期石窟的某個造像組合。當然,對一群大字不識的農(nóng)民講云岡石窟,也許有點對牛彈琴。劉叔就像一位教師,不會因為上課有睡覺的就停止講課,他知道怎么循序漸進地引導(dǎo)。就像他剛講 《三國演義》時,大多數(shù)人對他咬文嚼字的話聽不懂,但幾年、十幾年、二十幾年講下來,有些人在他講到某個情節(jié)時,會隨口說出 “子龍一身都是膽也” “既生瑜何生亮”之類的話來。有一次,只念過小學的許嫂竟然接上了 “紹貌外寬而內(nèi)忌,任人而疑其心……”之類的話。我想,如果我晚離開壩上幾年,定會從他們口中聽到云岡石窟罕見的 “五頭六臂乘孔雀的鳩摩羅天和三頭八臂騎牛的摩醯首羅天”的雕像。

因為沒聽到劉叔講 《紅樓夢》,對他后續(xù)講的云岡石窟我就特別用心聽。劉叔說他開春要去趟四閨女家,專門逛一趟云岡石窟。講這些時,劉叔眼睛里好像生著一個小火爐,里邊藏著噼里啪啦跳動的火星,專等某一瞬間隨著炭火 “啪”一下爆出。

那天,劉叔的向往變成了我的向往。

17歲時我去太原上中專,報到那天開班會,同學們一一介紹自己。對我來說,他們的介紹如同沒介紹。他們口中那些陌生的地名,我?guī)缀跻粋也沒記祝直到最后排一個同學介紹自己,我突然打了個激靈。他說,他來自大同,家住云岡之上的另一個礦區(qū):吳官屯煤礦。他還說他家離云岡石窟就一站地,出了他家門往東南走幾百米,穿過一片小樹林,上后山再跳下去就進云岡石窟了。

聽說他家住云岡之上,我竟像到了云岡石窟一樣激動不已。

當時,正值花季之年的我很敏感,怕別人看到我激動的表情,所以不敢回頭看他。不敢回頭,自然不知道他的長相。擔任學習委員的第一天,我就對后面喊: “那位家住云岡之上的同學幫忙收一下后排作業(yè)!本瓦@樣,我在對其他同學還認不全的時候,就早早認識了他。8年后,這位家住云岡之上的同學成了我的丈夫。10年后,這位同學成了我兒子的父親。

第一次去云岡石窟是1993年,我和他已經(jīng)確定了戀愛關(guān)系。那時候,云岡石窟的外圍環(huán)境還沒整修,云岡石窟就像一個農(nóng)家大院,掩藏在一片民房之中。我們七拐八拐到了云岡石窟門前,看不到現(xiàn)在的小橋流水、樓臺廟宇。云岡石窟就像一幅老照片,突兀地掛在這片民居中。經(jīng)過大門進了云岡石窟,就像穿越千年時間隧道一樣。第一次,我領(lǐng)略了石頭的魅力、內(nèi)涵和它莊嚴的生命力。一個與世間萬物、宇宙天地對話的場面,仿佛一種文化精神的源遠流長,本身就很有寓意。

每次回婆婆家,我都喜歡坐在窗口,遠眺東南方向。云岡石窟,這個走進我記憶卻一直沒有走出來的地方,成了我一生的驕傲。每次跟人聊起大同、聊起云岡石窟,我便急匆匆告訴人家,我婆婆家就住云岡之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