做時代的忠實記錄者

陳克海

我起初寫小說時，熱情不可謂不高，成天都在東張西望，恨不能把看到的每一個景象轉(zhuǎn)換成故事。

不知道哪一天開始，我對寫小說感到了厭倦，或者說，對這種被想象的生活感到恐慌。我想看到更多細節(jié)的真實，我想看到，面對他人的困境時，我有真誠悲憫的態(tài)度。

作品必須扎根生活。我居住地附近的東城巷，有個叫皇城之家的地方，一邊寫著 “走進皇城”，一邊寫著 “擁有健康”。大清早的，老有老頭老太太進出。我有心想進去看一看，卻到底只是遠遠觀望。不知哪一天，破舊的紅紙揭下了，又換上兩張新的，我走近一看，上面用粉筆寫了幾行字，一張寫著三個大字 “好消息”，下面跟著幾句話： “冬季皇城公司 ‘關愛老人，關注健康’。2號至6號進店理療每天可領取雞蛋半斤，堅持理療25天可獲得價值198元的藍莓養(yǎng)生酒一瓶。早來早受益１另一張寫著 “皇城健康”四個大字，下面緊跟著： “心腦血管治療儀適應人群：冠心并高血壓、高血脂、糖尿并失眠、便秘、關節(jié)炎、頭暈、耳鳴、腦梗后遺癥等。3至5天見效 （配合針灸）�！备杏X這種萬能的機器完全可以對付所有的老年玻機器看上去真是不錯，就是這廣告打得也太廉價了些。我想起我媽在鎮(zhèn)上帶孫子，沒事時也會去某個地方理療。那里賣的是一種理療床。我媽說每天在床上躺一會兒，過過電，感覺渾身暖融融的。最主要的還是能舒舒服服躺在那兒和人聊天。我眼前出現(xiàn)一些心靈孤獨、渴望交流的老人形象，他們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，我的目光應該關注他們。

昨天早上路過，天這么冷，只見一位老太太遠遠走來，一個年輕后生幾個箭步?jīng)_上前去，大喊，哎呀，哎呀，大娘，這可是有一陣兒沒見了，身體都還好吧？他緊緊握著老太太的手，那股殷勤勁兒，怎么看怎么匪夷所思�？蛇@一老一少，就在寒風中這么對視，不停地說著熱乎話兒，大娘也握著后生的手，好像實在舍不得松開。我在想，如果我能老老實實地跟著他們，看看他們的日常生活，是不是能寫出更貼切的作品呢？她是所謂的空巢老人嗎？我又不能釋懷了。

我想起這些年來，我窩在家里面壁虛構(gòu)，寫些道聞途說的故事，寫到最后，連自己看著也面目可憎起來。我想起這些年來，沒有真的耐下心來，盡可能多地出去走一走，好好追蹤一個人，觀察一個家庭，研究一個村莊，或者是看看祖國的河山，看看這城市。或者哪里也不去，只是用心記錄身邊的生活，也許將來會發(fā)現(xiàn)那些樸素的文字別有一番意味。

應該就是這樣。我們所處的國家，我們生活的時代，每天在發(fā)生多大的變化？那些事關中國審美的眼光，那些事關中國精神、中國氣派的中國故事，我怎么可以視而不見？

我想起看過的一本書， 《夢醒子：一位華北鄉(xiāng)居者的人生》，作者叫沈艾娣，是位美國人。她主要圍繞太原一位鄉(xiāng)紳劉大鵬的日記，寫了這么一本書。這個劉大鵬是個窮書生，一輩子就在晉祠附近的赤橋村生活，考了一輩子科舉，也沒考下什么功名。照如今的話說，他就是個失敗者，一個loser，可是他到底讀過 “四書” “五經(jīng)”，還有夢想，就是想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，來影響他人。他是有榜樣的，這個榜樣就是晚清重臣曾國藩。他是怎么學習的呢？謀略？用兵？做官？都不是。他看到曾國藩在寫日記，他也記日記。這個時候曾國藩剛死二十來年，但曾國藩的影響已經(jīng)很大了。

沈艾娣是這么重構(gòu)這個人的： “劉大鵬非常敬仰他，并且把曾國藩給子弟定下的修身規(guī)范抄在日記里。曾國藩曾告誡諸弟在日常處事中要敬畏嚴肅，日省，早起，每讀一書則讀畢，每日讀史書十頁，記日記，寫下每日所得，每月作詩以保持文學能力，不多言，不發(fā)怒，戒精疲力盡，早飯后習書法，夜里不外出。為保存日記，劉大鵬也在日記里寫下一些具體的規(guī)則：汝必用正楷書寫；記錄所有己身、己心和言語之惡；汝需終身寫日記而不能間斷。劉大鵬十分重視這些準則，而正是這些準則使寫日記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。他每日早起，冬天便點盞燈，然后靜坐片刻。隨后，他讀一節(jié)歷朝史志，晚年則是讀一份報紙，然后開始寫日記。他書寫工整，并用日記來日省己身。有時，他將偶得的詩文札記抄在日記里。讀曾國藩勸誡之前，他的日記偶爾中斷，但是讀過之后就再也沒有間斷過�！�

劉大鵬寫日記，應該也有一定野心，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夠名聞天下，日記也能像曾國藩的那樣出版。寫東西的人，誰沒有成名成家的欲望呢？只不過，一旦養(yǎng)成了習慣，記日記本身就有了動力，他書寫的不單是每況愈下的個人境遇，甚至周遭發(fā)生的日常小事也會有所記錄。照沈艾娣的說法是， “把單調(diào)的日常生活寫下來，他給原本普普通通的生活賦予了一種特殊的價值。通過將個人生活置于國家和地方事件的語境之中，他將自己從湮沒無聞中拯救出來�！�

然而究竟誰是劉大鵬心中的讀者呢？他的四百卷作品都未曾在生前得以出版。但他的日記卻留存了下來。現(xiàn)在有人陸續(xù)重視劉大鵬的日記，研究晉商，研究山西民國史，都能從他的日記中挖到自己需要的部分。因為他的日記原生態(tài)，很容易就能建構(gòu)起關于那個時代的日常生活。

這，或許就是文學寫作的神奇之處，當你安靜地為自己寫作時，也能觸動他人。

做一個時代的記錄者并不容易。

當你沉潛下來，去除功利化，與這個浮躁的時代保持距離，不再夸飾，不再陷入大同小異的段子，而是分享獨屬于自己的生活細節(jié)，心態(tài)還會浮躁嗎？自然會獲得動人心魄的力量。寫作之人，不應該回避普通人生活中的那首歌。我沒有理由對他們和他們的歌視而不見。